新手嬰兒登陸地球日誌

之一：獨立

杯杯已經正式登入第七天了，我還是有些難以置信，這個體重2960克、身高49公分、此刻在我身邊熟睡的小朋友，就是那個一直在我肚子裡游泳的調皮鬼。

有時摸著凹下去的肚子，真的會有一陣空虛的難受，不能再隨時和妳說說話，感受到妳的活力，從今以後，妳也要開始獨立，學著、活著，媽咪的胎盤和子宮無法再保護妳了，而我也要練習相信妳自己可以做得到。

我想我不會忘記，在妳決定要退租的前一天，我和妳在家玩了好久的德州撲克，你爸爸外帶了麥當勞回家，我搶著把他的薯條給吃光光了，然後我、妳、爸爸一起去書法公園散步，還討論著什麼時候要去打催生。

當晚睡覺前，我們都深刻意識到，這樣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妳爸爸一如往常對著肚子裡的妳說：「哈囉杯杯，我是俊諺，俊諺是我，我是妳爸。」我決定拿起手機紀錄這一幕好甜蜜的畫面，妳爸也拍下我剛擦好妊娠油的大肚肚。我們一如往常地互道晚安，但那一晚，我感受到妳的四肢突然用盡全力在往下游，不管我往右側躺、往左側躺，都感受到妳前所未有的力量。

原來，那是妳來到這個世界的決心。

隔天一大清早，我覺得膀胱的壓迫感很強，上完廁所紙巾一擦，我睡意全退。那淡淡的粉紅色，預告妳即將抵達，撥了電話給醫院不久，無須懷疑的一波波陣痛襲來，我喘著氣努力在APP上紀錄頻率，不用半小時，手機跳出提醒畫面：「我們建議您隨時準備前往醫院。」爸爸急忙煎了蔥油餅當早餐、媽媽跑去沖澡、洗頭，在迎接關鍵時刻，吃飽飽跟乾乾淨淨是很重要的：）

我們終於能和妳見面了，杯杯，那是我和妳爸爸期盼好久、揣摩好久的願望，我低頭跟妳說：「等等妳要和媽媽合作喔！」妳一定聽見了，一到醫院馬上被收入院、過沒多久麻醉科醫師就來打減痛、我和妳爸連一部電影都還沒看完，護理師就說：可以生啦！

在被推進產房的路上，媽媽其實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害怕到腳在顫抖，但在助產士和爸爸的鼓勵之下，媽媽把害怕都轉成了發力的能量，藍醫師才上手術檯5分鐘不到，我就感受到妳的手手腳腳在亂踹、接著是響亮到不行的哭聲。

媽媽馬上也跟著哭了，妳沒事、媽媽也沒事，我們真的可以相遇了！

第一次抱著妳，我依然覺得好不真實，妳好小、好軟，雖然說我完全看不出來哪裡像妳爸或妳媽，但我知道妳是我們最可愛的寶貝，從今以後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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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值得

今天媽媽總算掛進林口長庚小兒皮膚科的診了，肩膀上連日積累的重量總算少了一些。這是自從妳被診斷出葡萄酒斑後，就壓在媽媽肩上的一顆石頭。

妳才出生6個小時，爸爸媽媽都還沉醉在與妳相見的驚喜中，硬生生被一通來自嬰兒室的電話拉入深淵。

我忍著傷口的痛走下床、被爸爸攙扶著下樓，隔著玻璃看見保溫箱裡的妳，眼淚止不住地掉。妳罩著純氧、手上被打了預防性的抗生素，而妳左眼上方的紅成一片的並不是生產造成的瘀青，而是俗稱葡萄酒斑的血管瘤。

醫師說了很多，我聽得出來她盡可能在安撫這位崩潰媽媽，我心懷感激，但其實我都聽不進去，只記下了這兩句：「那不會退」、「有可能會影響視力和腦部發育」。而我滿腦子迴響的是那句電影裡常出現的台詞：可是她還那麼小啊……

接下來的幾天，別人的媽媽看寶寶的影片會產奶，我只會產眼淚，是妳爸爸撐住了我的天空。他幾乎馬上就穩住心情，為下一步做準備，加入了台灣相關的病友社團，也著手研究保險。雖然他還是繼續講著爛笑話想逗媽媽開心，但最重要的是他對我說：「我們會一起面對。」

這句話看似理所當然，但我突然發現，結婚四年多，我們似乎不曾有過對彼此說過這句話的場合。或許可以說是太過幸運了，大多時間我們跟戀愛時期沒兩樣，各自努力、各自煩惱、各自做決定，只需要和對方分享心情、獲得支持便已足夠，直到現在，我才第一次真正體會，什麼叫做和另一個人生死與共。

過去我總想著，如果要生孩子，一定要讓他或她過上「值得活」的人生，但這是否代表，我對於何謂值得，早有自大的執念呢？

若是退一萬步講，妳必須帶著大片的胎記繼續成長，甚至失去一隻眼睛的視力，又或者智商永遠停留在3歲，也可以是值得的嗎？事實是，有許多人的一生，也都和絕大多數「正常人」完全不同，難道他們的人生，就比較不值得嗎？

作為體制下總是活得相當標準的人類，坦白來說，我的生命經歷並不曾認真思考過這樣的問題，也害怕被這個提問給擊潰，即便到現在，我也還不確定何謂值得。

但親愛的妳，一定是相信我和妳爸、相信這一切值得，才會選擇了我們吧？我會這樣相信著，讓我的小心臟堅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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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語言

我的29歲在嬰兒的哭啼聲中結束，30歲則是被發脹的乳房給痛醒。杯杯是宇宙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讓我用接下來的每一天細細體會這份大禮。

一直以來，我對朋友們的小小孩敬而遠之，對於無法用語言溝通的生物，我實在是不知所措，總覺得嬰兒也能嗅出我的恐懼，我唯一敢抱起來的只有丹尼爾（aka醫院教學用的嬰兒道具）。

面對杯杯，我只好說服自己，哭也是一種語言，是一種我必須學會的新語言。但現階段我的程度還停留在，她一說這種語言我就心慌、不確定怎麼接話。

幸好，我不是一個人在學，我最親密的戰友，學得比我更好。

住院期間，我在醫院的新生兒照護課程中，聽到另一對新手爸媽的對話。「這妳知道不就行了？」爸爸不耐煩地想走人，媽媽聽了瞬間發火：「你是覺得你都不用顧嗎？」

都2025年了，絕大多數人肯定都知道，養育小孩不是單純一人負責出錢、一人負責出力，但從很多制度設計來看，確實還是暗示了男性未必需要參與育兒。勞基法賦予女性產假58天，男性卻只有7天陪產假，且若產前陪老婆產檢，還得扣掉，簡直是法律認證：生小孩其實不太關你的事。

但從懷孕到杯杯出生，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確定自己嫁對人了。

除了得有子宮和乳房才能做到的事，他都搶在我前面去做。吃飯常要配親子YouTuber和黃瑽寧醫師的影片，看到我都好煩、問他能不能看點別的。但每次有護理人員要找我們溝通大小事，我常常都一知半解，只能拿起手機心虛地說：我得問一下孩子她爸。

當然，作為杯杯語的初學者，付學費和下苦功都是必要的，每天月子中心的親子同室時間結束後，我們總像逃命般趕快把嬰兒「推回去」，在很快的將來，就沒有護理師的隨時拯救了，但沒關係，我們一步步學吧。

親愛的紹敏、俊諺和杯杯，祝同為六月寶寶的你們生日快樂，願你們的每一天都因為彼此的存在而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