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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妳和巴黎知道的事,我就不寫了。

「妳最喜歡哪座城市?」

遊歷歐洲一年,我也想給出不落俗套的答案,最後卻仍沒有創意地吐出「巴黎」二字。

這座城市的大名總被文學、電影、化妝品、麵包店和帆布袋(不確定有無意義地)引用,但正因為它的無所不在,我必須加倍謹慎處理存於此地的記憶,以免觸發時充滿彆扭。

一年半後回頭讀在巴黎寫的日記,驚覺當時的自己謹慎過了頭,盡用些冷靜的詞彙淡寫失望、內疚、竊喜與顫抖,甚至選擇性失憶。到頭來,有些事只剩下當時的紹敏和巴黎知道,明明有能寫成小說的故事,卻再也沒人能叫它們復活了。

第一次去巴黎,我把一部份崩塌的自己囚禁在那裡。

第二次去巴黎,是歐洲的 Liberation Day,也是我的。

兩次記憶卻跨越分界,彼此詮釋、療癒。

趁著咀嚼文字時仍有些色彩和光影閃過,用印象派的風格寫一篇自己願意想起的巴黎,成全懦弱的她。

 

之一:Pink Lemonade

Oui bus 從海牙才往南開半小時,太陽已經出來了。

耳機裡循環放著 James Bay 不插電版本的 Pink Lemonade,逃避聽不懂司機說法文的焦慮。沒留意過他在唱什麼,純粹覺得吉他刷得好好聽,暗自讓它成為二訪巴黎的主題曲。

某天,遇到了地鐵上吹薩克斯風的男子,不得不說相當好聽,有人跟著拍手和跳舞,但結束後和乘客要錢的舉動還是叫人不太舒服。早有準備的我,全程都戴著耳機,假裝認真聽我的 Pink Lemonade,置身事外就是了。

Don’t fall into my arms

Don’t ask me to repeat it

Don’t suffocate my heart

I don’t know what I’m feeling

Do you wanna talk

Do you wanna talk it through

Swear I ain’t got anything on my mind

I don’t wanna talk to you

現在想想,歌詞說的也挺像當時的自己。

 

之二:這裡要怎麼去 vs 妳是不是日本人?

巴黎人是一種纖細而黑灰色的存在,多半打扮俐落、面無表情、缺乏耐心,我決定也換上深色大衣、蹬起黑色短靴,板起面孔,換取不被搶劫的安全感。

果然一連遇到幾個來問路的阿嬤、做作業的學生,卻發現我連「我不會說法文」的法文都講得亂七八糟,出發前和 Jeanne 苦心練習也是練心酸的。

繼續努力不要對路人笑,偏偏遇上大晴天,正在行光合作用的我很難不露出馬腳。從杜樂麗花園散步到奧塞美術館,我停下來觀察樹上的紫花,突然聽見一串法文。

「Sorry?」我轉過去看見一個男人。

「Oh, I mean, they are very beautiful.」他意會到我聽不懂法文,指著樹上的花解釋。

「Yes, they are.」我繼續抬頭看。

他問我是不是日本人、為什麼來巴黎、提議可以帶我遊覽一天,我說我已經有計畫了,感謝他的好意,他也友善地笑著離去。

我決定不裝了,就是硬要對著每個人笑,即便他們決定繼續 act like 人生很無趣。

 

之三:用法文才買得到的麵包

Walking Tour 的導遊說,在巴黎,你不該問哪家麵包店好吃,而是哪家不好吃。

每天出門後,我都會到樓下的麵包店帶走一根法棍。不是蒜香麵包、不是軟法,是又乾又硬,可以拿來打人的那種。我總是把一半當早餐,然後把剩下的一半放進深度剛好的側背包中,開始到處散步,餓了就拿出來啃兩口,這樣把午餐錢省了,晚餐可以吃得爽快一點。

「記得,妳喜歡吃的是 une tradition,要這樣點才不會搞錯。」讓我借宿的思詠貼心地帶著我練習了幾遍,但她也不明白為何我對這種 side dish 等級的無趣麵包如此著迷。

法國有很多令我難忘的食物,葡萄酒、油封鴨、冰淇淋、巧克力蛋糕,但最喜歡的絕對還是我可以用全法文買到的那些法棍。

下場是,回台灣後我就拒吃麵包了 :(

 

之四:When it's simply necessary to love

決定二訪巴黎還有這個令人難以抗拒的原因:年輕學生只要一張歐洲居留證在手,去羅浮宮看 Lisa、去奧賽看印象派、去龐畢度看(你也看不懂的)馬桶、去凡爾賽宮、登凱旋門都不用錢。就算是抱著撿便宜的大媽心態,帶著居留證 pass 一圈,也很難不被這座城市的藝術懾服。

「我想要看懂!」從小沒認真碰過什麼美學素養,我想說現在開始要大力吸收歐洲的日夜精華。因此造訪美術館前,總想做點事前功課、借個語音導覽、用力讀完展間牆壁上若隱若現的字(come on 可以大一點嗎我快瞎了)、在色彩和筆觸中讀出畫家的情感和理念。

但碰到莫內同學時,我發現自己並不真的想了解,只想跌進去,瘋狂地跌進一個我幻想的世界。

People discuss my art and pretend to understand as if it were necessary to understand, when it's simply necessary to love.

— Claude Monet

把藝術當成文本來解構,「我想要看懂」或許是我們腦中的實用主義在作祟,好像一定要 get something from it,卻可惜了當下,可惜了沈浸於自己的真實感受的機會。

你可以試著不要這樣對待一幅畫、一件作品,你也可以試著不要這樣過人生。

 

之五:鐵塔前

「你現在大聲罵我 Bitch。」

「我不要。」

「你這個王八蛋!」

「我不要。」

「快點,罵出來。」

「我不要。」

「王八蛋!」

「幹,妳這個 Bitch!」

哭完之後,我們終於能笑出來了。第一次站在鐵塔前,明明滴酒未沾,卻像醉到隨時都要墜入塞納河的危險觀光客。

原諒是在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我甚至現在也不確定到底得到原諒了沒、誰到底該原諒誰、誰報復了誰、還是誰也沒欠誰。

第二次站在鐵塔前,我打了一通視訊電話給扁桃腺發炎的人,以為能從此覆蓋鐵塔的陰影,事後再看,卻只添了幾筆更抹不去的灰。

 

之六:Enchanté

從巴黎回海牙的客運車程,大概是 7 小時。 Oui Bus 的司機只說法文,怕錯過重要資訊,我鼓起勇氣向身旁年紀看似相仿的法國人求助。

為了盡可能禮貌,我先努力用法文開口問對方會不會說英文。 "Ah, yes." 沈默了三小時,我的開口讓他先嚇了一跳,此後一次次主動替我翻譯車上的廣播,除此之外,沒有打擾我。 一路北上,我們靜靜地各自閱讀,偶爾感受到彼此偷偷掃視對方手上那本書。直到過了比利時和荷蘭的邊境,我摘下耳機對著窗外發呆。

"Umm, so, your first time in Amsterdam?" 他突然開口問我。 "Oh, I'm not going to Amsterdam. I'm actually getting off in Den Haag." "Where?" "Uhh, The Hague?" "Ah, La Haye."

對於「海牙」在荷蘭文、英文、法文中的不同念法,我們都笑了,如釋重負般。

簡單向他解釋我在荷蘭的身份,他說他在馬賽念工程,趁 Liberation Day 的連假去找朋友度假。起初一來一往的問答十分精簡,小心試探著彼此想聊天的意願,不願給對方壓力,和那些在巴黎街頭突然冒出來搭話問你「Are you from Japan」的路人完全不一樣。

最後不知不覺聊開了。關於選學校、踏入社會的焦慮、一個人長途旅行的孤獨、巴黎人的傲氣與愛抱怨、阿姆斯特丹擁擠而可愛的運河、台灣的山海和捷運、「梵谷」到底要怎麼發音⋯⋯話題正熱,車子已駛進海牙車站,我只得把書本和耳機線收進行李。

"This is me." "Yeah." "Well, good luck with your study and traveling." "Thanks, good luck with yours too." "Enchantée." "Enchanté."

他臉上綻放著真摯而燦爛的笑容。

“Bye!”

沒留下任何聯絡資訊,我們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想起舒晴之前引了這麼一段話:「昨天遇到一個人,感覺他非常有意思,印象深刻。但後來就再也碰不上了,人生就是這樣。」 希望他在阿姆斯特丹玩得開心,平安回到馬賽,繼續成為一個讓自己感到驕傲的人。我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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