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台北的天空和柏林一樣是灰色的。都怪當時的我不懂事,每日留下的紀錄只有草草幾行字,缺少記憶的提取點,故事和感受已經模糊成一幅印象派的畫。
累積的歐洲遊記數量實在讓人不知所措。Please bear with me.
Jan 1
新年不快樂的我和 Melody 以逃亡之姿到了柏林。
聖誕之旅邁入第 12 天,還因為在布拉格遇到的鳥事驚魂未定,就得帶著行李和藏不住疲憊的黑眼圈下車。我們暫時不期待美景或美食,只願街上的德國人通通已經酒醒,用招牌的冷漠護送我們平安到達 Airbnb。迷路了一會兒,我們在標示為 9/2 的門牌前停下。
房東沒有回訊息,我決定開始打電話。
"Hi, is this Marco?"
"Yes. Umm, who are you? "
"Hi! I'm Deborah, I booked one of your rooms for three nights, starting from today."
"Oh, ok... when will you arrive?"
"We came a bit earlier so we've already arrived. Is it ok for us to come inside now?"
"Uhh, when will you arrive?"
"We are here now! Can you please open the door for us?"
"Umm, who are you?"
"Excuse me?"
"Who are you?"
"I'm Deborah, we just spoke yesterday. I booked a room from January 1st to 4th."
"Ok, when will you arrive?"
我們前後大概重複了上述對話四遍。你是誰、你什麼時候到、你在哪裡、你是誰、你什麼時候到、你在哪裡、你是誰。
這位名叫 Marco 的房東讓我見識到正宗的鬼打牆,我一度停止回話以確定自己不是在和答錄機說話。M 的表情從疑惑轉為害怕,我的語氣也從禮貌變成驚慌,只好先掛上電話。
What the fuck is going on there?!
「Deborah... 我覺得好害怕,我們還是去住飯店好了。」整夜沒睡的 M 虛弱地看著我。方才飽受布拉格事件的摧殘,抱著尋求庇護的心情抵達柏林,迎接我們的卻是不可理喻的房東。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再給 Marco 先生一次機會:「我再打一次電話,如果他還在發瘋,我不玩了,我真的不想玩了。我們直接去機場飛回阿姆斯特丹吧,買頭等艙也無所謂。不,乾脆飛回台灣好了⋯⋯」
撥出的第二通電話可能是我生平對陌生人最兇的一次(其實我生氣時仍算平靜,只是說話方式會變得字字分明),我嚴肅而明確地表達自己的身份、訂房天數以及老娘已經在樓下吹冷風很久了所以你最好現在就出來開門。
不知怎地房東先生突然開竅說他馬上來,彷彿換了個靈魂,清醒地替我們開了門、擺放行李、介紹環境。前一秒還想大發雷霆的我雖然滿臉疑惑,仍決定暗自原諒他了。
癱坐在暖氣壞掉的房間裡,我和 M 看著松儒給的一長串景點推薦,哭笑不得。這竟是我們 2018 年的元旦。
至今房東先生當晚的舉止仍是未解的謎。
Jan 2
起床後用很有品質的德國麵包與熱咖啡開啟全新的一天。回到能使用歐元又無需計算小費的地方,渾身輕鬆自在。
「把今天當成新年好了!」M 翻了個白眼,苦笑著對我說。
我們跳上冷清的德鐵,出發前往國會大廈。參觀國會大廈採預約制,事前填了相當詳細的個人資料,到了現場還得經過機場等級的安檢程序。我們家天兵 M 在網路預約時輸入了 Melody 和 Deborah 這兩個英文名字,而非中文姓名的羅馬拼音,我的護照上剛好登記了 Deborah 為官方英文別名,但 M 身上完全沒有具效力的文件能證明自己就是 Melody 本人。在安檢門前膠著了一番,從頭到尾不說英文的伯伯最後還是經過上級同意,和藹地把我們放進去了。
柏林就是柏林,我差點忘了自己可能身在全球數一數二政治敏感的城市裡。
國會大廈的來歷和建築設計都深具意義,但我只記得那天按照導覽機的指示往外看,凝視被灰色覆蓋的柏林。
離開國會大廈,我們拜訪了鼎鼎大名的布蘭登堡門、猶太人屠殺紀念碑、柏林愛樂、查理檢查哨。終於沒有路人會盯著我們看了!以前總抱怨德國人的距離感,但在布拉格歷經無數次歧視和騷擾後,現在我們連眼神接觸都嫌多。
充滿浪漫想像的菩提樹大道不如想像中美麗,每走幾步路就撞見正在維修的建築物。我猜這條古意盎然的大街在夏天時會長得完全不一樣吧。一路往東,我們抵達 Berlin Cathedral ,教堂前的大字報寫著 "HASS SCHADET DER SEELE" (HATE HARMS THE SOUL),短短幾行字卻叫人駐足好久。
天色漸黑,我和 M 在前往嬉皮區的路上遇到了 MUJI。這是我來歐洲後第一次碰到 MUJI 實體店!(請大家用全力想像我的喜悅)一直不解,身為歐洲轉運站的貿易大國荷蘭,怎麼會沒有 MUJI 和 uniqlo(甚至在我交換回來前位於 Amsterdam 唯一的一間 F21 也倒了),在柏林或巴黎倒是遍地開花,我才明白荷蘭人一直稱自己是小國,並不是謙虛或戲謔,是因為實際上內需市場果真不敵其他歐洲鄰國。
嬉皮區充滿塗鴉、酒吧,還有數不清有幾道門的商店街。逛了幾間低調的特色小店,裡頭販售著有趣又貴鬆鬆的各式商品,就當作自己造訪了龐克版的松菸吧。
如果任何人有認真看過我和 M 的旅行系列,可能會知道我們為了吃到豬腳,誤食多少豬系列主餐。終於在今晚,在柏林,我們吃到了手掌大的正宗德國豬腳。Again,謝謝松儒。
Jan 3
搭上空蕩的火車,今天要到位於北邊近郊的 Sachsenhausen。我們隱藏在說著各國語言的訪客中,安靜地步入集中營。
似乎到了某一刻我才察覺,紀念碑上刻的不是數字或人名,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獨一無二的故事。
氣溫明明顯示攝氏 7 度,今天卻成為到歐洲以來最冷的一天。
雙腿凍得發抖,仍死命地拽著身子去看夜晚版本的柏林圍牆。
分不出是低溫還是跟鞋,我的雙腳痛得每走一步都像上戰場。為了吃松儒說不能錯過的 doner 和 currywurst,我們撐著傘加入長長的隊伍,把胃暖好後才踏上回家的路。
短短的歸途上有兩件印象深刻的事。一是地鐵站裡的老鼠,二是有機超市裡的黑人店員。一年過去,已記不清楚拜訪集中營的細節,卻始終記得結帳時那位店員真切的笑容,是灰色的柏林中最燦爛的光。
忘了為什麼,我和 M 一路笑回家,進門後甚至跌坐在地板上久久無法起身。被笑聲驚動的房東充滿疑懼地敲了房門,確認我們沒有嗑藥或準備拆房子。
活在當下可能是這個意思吧,好快樂,卻記不得原因,無法複製。
Jan 4
期末考後馬上出門旅行的我們已走訪五個城市,以柏林作結,今天總算要回到荷蘭了。我和 M 邊喝咖啡邊把旅途中的苦辣攤開,檢討起自己和這幾座城市。
最後一個景點,我們決定造訪位於博物館島的 Pergamonmuseum,裡頭藏著很合胃口的巴比倫古物與伊斯蘭藝術品。
雖然和這個博物館相見恨晚,為了不再次落入追飛機的窘境,我們設了鬧鐘說好在某個時間點前一定要閃人。
離開時,柏林的太陽四天來首次露臉。Hello, are you kidding me?
準時離開博物館,本該跳上往機場的火車,M 突然說想吃點東西再出發。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個好主意耶,早點到機場再買吃的比較保險吧?」
「嗯⋯⋯但機場東西通常又貴又難吃,我不太想⋯⋯」
「可是我們調好鬧鐘不就是怕跟之前一樣?」
「呃,應該還有時間啦⋯⋯」
雖然面有難色,我仍點頭答應了。找了附近一家 kebab 餐廳,匆匆吃完,奔向月台卻發現一班火車憑空消失。雪上加霜的是我們在情急之下買錯了票,沒有臉皮逃票的我們又多花了錢重新買過。
「沒關係,現在還不到說對不起的時機。」
現在想來,連我自己都對這句話的冰冷和苦毒感到害怕。這是我認識 Melody 以來(至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她生氣。
下了火車,直奔機場大門。這樣的情境熟悉得令人無奈,卻仍然不敢停下腳步,直到看到飛機 delay 的通知,歸心似箭的我們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在擁擠的登機門前瞧見 18:00 飛往 Amsterdam 的航班資訊,內心滿是感激。長途旅行時才能夠真正體會把荷蘭當成家的感覺,可能連電腦系統都知道我們想家,替我們選好飛機第一排的位置。
平靜的航程在降落前被亂流打擾,M 抓著我的手說:「我們家風好大、好可怕!」內心同樣緊張的我也只能故作鎮定。落地那刻,所有乘客不約而同地拍手感謝機師。第一次成為首先下飛機的乘客,我和 M 幾乎要親吻 Schiphol Airport 的柏油地。
We're home.
迎接我們的是久違的 HEMA 和 Albert Heijn。決定再也不埋怨荷蘭,乖乖地珍惜這個通英文、安全又充滿和善人類的小國。但隨即發現公車罷工,而我親愛的腳踏車籃、頭燈、尾燈都被偷了。現實還真是不給人面子啊。
睽違 15 天回到 Smaragdlaan,信箱和桌上躺著幾封有重量的信。
能躺在自己的床上、使用自己的廚房,我相信那晚我輸入了含有至少 20 個「嗚」的訊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