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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曬痕褪去之前


「妳走路好快。」Jeanne在北車地下街緊追著我,「慢一點,妳在荷蘭時不是這樣的。」

穿著Leiden University的hoodie降落桃園機場的我,在媽媽的non-air con policy之下,被迫快速適應台灣悶熱的副熱帶夏天。除了叫人窒息的空氣之外,需要重新適應的還有不為行人停下的快車、視覺刺激過量的招牌、好久不見的蹲式馬桶,甚至走到哪兒都以為路人在跟自己說話,只因為他們說的是中文。

返台後見了一些朋友,經常被要求用短短的相聚總結這一年的心得,說久了不免練出罐頭版本。朋友說我不一樣了,變黑、變瘦、變洋派(明明胖了四公斤),還不太確定這般轉變在他們眼裡是好是壞,至少我確知的是,現在的我欣然擁抱自己的偏執,不再因著這樣的我而道歉或妥協。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模樣是花了多大的力氣和時間克服內疚與自卑,重新把自己拼起來的。

涼鞋和手錶之下的曬痕是我從歐洲帶回來的紀念品,過去一年甚少防曬,幾乎想不起那個在台灣總是撐著陽傘的自己。早一學期返台的M早已叮嚀過我,所謂的歐洲模式在台灣是行不通的,如果硬要繼續套用只會過得很痛苦。善變如我,當然知道渺小的自己不可能就此定性,不受環境的影響(薰陶/腐蝕),也沒必要把自己凝結在某種狀態。無論如何,仍想在曬痕漸漸褪去之前,好好記下這場為期一年的荷蘭逃亡記是如何教會自己再次跳起舞來的模樣

 

【你其實有選項】

和爸媽說好除了學校要求的基本生活費以外,不需再匯錢,錢花完了就會回家。為了預留旅費,我重新養成記帳的習慣,小心翼翼地控制預算。意外的是,房租不論的話,我每個月的生活費居然比在台北時還少,返台前盡情大買紀念品依然沒把存款花完。朋友一聽,總瞪大著眼說我肯定過得很刻苦,但我的心得是,出了台灣,才發現自己過去的生長環境是個慾望很強的地方。

在台灣時,快樂似乎是一張張checklists。想要跟風團購、要用最新的iPhone和Mac、要買當紅youtuber或ptt美妝版上推薦的化妝品、要去網美打卡咖啡廳或旅遊勝地、要名牌包和潮牌拖鞋。不只是物慾,累積instagram粉絲讚數、維持完美身材和白皙皮膚、考進名校名系、有叫人稱羨的工作與戀愛、漂亮的履歷和理想⋯⋯慾望好多、追求得好累就算了,最糟糕的是這張checklist是被環境創造出來、強迫餵食你的。況且就算好不容易勾完一張了,你馬上會把你好朋友的那張抓來繼續勾,人生的選項就被這一張張清單侷限住了。

交換的這一年,不同的⽣活哲學和⼈⽣的無限可能在我眼前攤展。荷蘭人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non-judgemental:你想選擇當嬉皮或elite、爛好人或狠角色、party girl或修士,只要你對自己有個交代就好,再怎麼「渺小」或天馬行空的夢想也不會輕易被嘲笑。和大部分台灣人一樣,剛畢業依然對前途感到茫然,但或許是社會環境比較優渥,普遍而言我的荷蘭朋友們不怎麼慌張,不需要Plan B、C、D,就抱持著開放的心態面對眼前的機會,再看看這個機會將會把自己帶去哪裡。我有個在Leiden念完英國文學碩士的荷蘭朋友,最後決定去麥當勞當服務生,上班第一天開心地傳了制服照給我,那笑容多麼耀眼自信,自在地一點偶像包袱也沒有。

快樂不再是無止境地在清單上打勾勾的過程。我喜歡上邀請朋友來家裡煮飯、騎著腳踏車去公園野餐、運河邊讀閒書順便看鴨子游泳、拉張椅子去陽台喝啤酒發呆、睡前點根蠟燭。或許是根本看不懂荷蘭文廣告,或許剛好在這座城市沒人認識我,可以安心丟下偶包,物質和心靈的慾望刺激都少了,卻完全不是苦待自己啊。

最近正在讀一本書,節錄一段我很喜歡的話送給大家:If you go around giving a fuck about everything and everyone without CONSCIOUS THOUGHTS or CHOICE --- well, then you are going to get fucked. 下次在說人生好難之前,可以先想想到底難在哪。生命中沒有那麼多的「非___不可」,你有選項,很多選項,可以選擇單單只把心思、金錢、力氣花在那些有永恆價值的事情上。

 

【你可以與不確定性共存】

扣除荷蘭境內旅行,在交換期間我總共造訪了十二個國家、二十餘個城市,其中有五趟旅程是單獨上路的。一年前連Google地圖都不會看的我,絕對無法想像自己敢搭著便車玩冰島(Well, that's another story)或一個人去南歐正面迎擊種族歧視和性騷擾。向來打乖乖牌走保守路線的我,過去連騎基隆路去上家教都感到不安,習慣什麼都往最壞的地方想一輪,骨子裡是個風險管控狂,「不確定性」一直是我的天敵。若說這成了一種病,旅行是最有效率的洪水治療法。

旅行教會我的事是:最美好的景色經常不在目的地。對布達佩斯的記憶是那班差點追不上的飛機、柏林是酒醉忘記check in的房東、一個人去曼徹斯特聽演唱會巧遇可愛的The Script迷妹陪我摸黑回家、在巴黎隨機走進的好餐廳、在馬德里孤苦無依時遇見的巴西女孩、在佛羅倫斯碰上挑戰極限的變態、在都柏林機場被海關羞辱⋯⋯會留在腦海裡反覆回味的往往是那些旅程中的意外,或好或壞,都逼得你不得不學會應變、學會求救、學會一笑置之、學會敬畏和謙虛。正是這些惱人又美麗的不確定性讓人快速成長、更認識自己的韌性與潛力。

長大後越來越不相信心理準備這件事情,覺得與其機關算盡,倒不如告訴自己就是出去練練心臟的,Stay open-minded,去欣賞生命中陰晴不定的天色。

記得在Schiphol Airport的候機室裡等待往台北的班機起飛前,有對夫妻看我提著大包小包的家當,好奇地問我隻身在荷蘭的原因。簡單解釋後,先生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問從未離開亞洲的我當初如何下定決心離開台灣一年?我愣了一會兒,這樣回答:「其實就是把機票買好,想辦法把自己送出去,自然就有面對未知的勇氣了。」

並不是要鼓勵大家不負責任地橫衝直撞(我還是個計畫狂),但要記得,面對生命中突然飄起的雨或突然岔出的路,你比自己想像中更加堅強。

 

【不要低估友情的力量】

套句沐恩的話:「歐洲是一個碰到一個壞人就會遇見三個好人的地方。」學著不去概括(generalise)一個群體,不預設立場和貼標籤,是認識好朋友的關鍵。對我而言,這一年獲得的最大的資產就是遇見從世界各個角落、背著不同故事而來的朋友。

在Orientation Week第一天遇到的台灣女孩成為想要相伴一生的摯友;在很lousy的雞尾酒派對上認識的日本女孩最後成了我的室友;一起去送M飛機的荷蘭女孩最後成為在台灣接我飛機的成員之一⋯⋯仔細想想,和這些朋友相處的時光,其實就是一起對著生命感到困惑、卻又說著似懂非懂的道理,相伴著掙扎長大的過程。她們教會了我對不正義保持怒氣、友善地對待這個世界和自己。

Special thanks to Melody, Jeanne, Anne, 琳萍, Yuwa, Nina, Narika, Giuliana, 希然, Alice and Lilian. You guys made my journey to the Netherlands so precious.

欸對,我這一年真正認識的朋友清一色是女孩,才發現女人之間的團結有一種特殊的化學變化(Sorry, boys!),會向自己和這個世界注入一股強韌的力量。

荷蘭人的交友模式和台灣相當不同。多數荷蘭人只有幾個密友,也安於現狀, 雖然常在派對上認識新朋友,他們多半有意識地選擇自己真正想往來的對象。雖說交友圈相當封閉,但友誼關係也更有深度和品質。Jeanne常說 "I choose my friends. Of course I'm proud of them." 她不需要龐大的觀眾,只要愛著重要的人也被愛著,就已經比大多數人能擁有的還要多得多了。

"I know I make the same mistakes every time. Bridges burn, I never learn, at least I did one thing right."

I know this song is about romantic love, but I think of you two whenever I hear it :)

 

【逃亡有用,但記得你的自我有刺】

大四這一年,可能是我人生中最焦躁不安的一年。匆匆準備出國、拚命念完輔系、感情遇上瓶頸、即將脫離台大保護傘⋯⋯數不清的十字路口與抉擇,焦慮感造成身體頻頻出狀況,有段期間甚至每週向診所報到。最後我逃走了,逃去9,448公里之外的異鄉。關於那些困惑,不見得有答案,但是拉開了物理距離、將自己抽離綿密的人際關係後,一方面讓身心靈都喘口氣,另一方面達成降噪效果,自然把心裡原有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你很不完美,你會更認識自己的不完美,但也更懂得欣賞自己的美。

當然,每一場逃亡背後都有成本。和爸媽說好的,這一年的開銷會自行負擔一半,讓還沒出社會的我就先背32萬負債。媽媽有次說:「妳知道妳這一年離開,我們有多辛苦嗎?我說的不是經濟上的辛苦。」我才惶然大悟,逃亡所帶來的心理成本並不只有我一人承擔。梵谷有他的弟弟才能義無反顧地追求藝術,而我在歐洲四處搜集美麗天空的同時,我的家人和愛我的人也在承受著我的決定的結果。

後來發現柯智棠的歌寫得實在太到位。流浪的人並不真的想漂泊,但是停下時總留不住美好,只好就飄著、找著自我。但請記得,你的自我帶著刺,向你身邊的人生長著,每場流浪背後,其實都有人為你祈禱,希望你能遇見看穿你的無知、卻又讀懂你的淵博的人。(基本上這段我就是在抄歌詞的所以真的跪求大家去找你不真的想流浪遠走這兩首歌來聽)

覺得自己不配,花了很多的時間才克服排山倒海而來的內疚感。老實說尚未得出很好的結論,只能誠心謝謝讓我遠走,又再一次接納我的人,辛苦了。

 

【接下來如何】

我也有過那段百般不願離開歐洲的時期。乘載哀傷故事的⼤河、沒有⾼樓遮蔽的遼闊藍天、隨處可⾒的公園與美術館、乾燥舒適的氣候(雖然春夏限定)、不必噴防蚊液的森林、午夜的晚霞和⼣陽、直⾔不諱的教室、從容不焦躁的⼈⽣步調、拿杯啤酒坐在陽台就快樂的⽣活哲學⋯⋯即使我真⼼稱荷蘭為另⼀個家,卻也體認到⿈⽪膚的⾃⼰依然難逃被視為stranger和traveller的角⾊。到頭來,發現⾃⼰最想念的不是台灣的食物或山海,⽽是⼀個不被亞洲⼈標籤定義、不必⾛到哪裡都被多瞧⼀眼、能⾃在藏在⼈群中、安⼼地對⼈微笑、被幫助也幫助⼈的空間。離家⼀年,把台灣的美看得更清楚了。

總算正式畢業了,拿回一張蓋有「學生證失效」的悠遊卡,心裡突然少了一點安全感:I'm officially jobless now. 比同屆的朋友們晚了一年才走向所謂的現實,難免慌張。沈跟我說:「被現實磨練是好的,磨完稜稜角角之後還剩下來的那些,就是妳相信的核心價值。」我也很期待看見自己接下來的轉變,和在前方等著我的那些意料之外。

"The best is yet to come."

致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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