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是我到荷蘭以來，天氣最晴朗也最冷的一段時間。
琳萍還在的時候，堅持每晚睡前拉上窗簾的習慣。向來對光線很敏感又喜歡日出而作的我，老實說起初很不習慣醒在漆黑的房間。
換了新的日本室友，終於能天天享受被太陽曬醒的滿足滋味，這卻也成為新學期開始後眾多需要重新適應的事情之一。
0205 在荷蘭的第二個開學日
睜開眼，分不清楚是鬧鐘還是窗外繽紛的天色弄醒了我。
幾小時前的肉身還在曼徹斯特，硬是拉著還在調時差的腦袋出門見M。
今晚要送Melody去史基浦機場，我最親愛的摯友要回台灣了。
早上匆匆把行李箱裡的髒衣服丟進洗衣機，騎車出門陪M一塊向Lilian道別後，抓了baguette趕回學校上課。
新學期的課表出來時，我重新整理網頁了好幾次，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選了5門課，只有3門被approved，3門通通都在星期一（不小心週休六天，真的不是故意的）。
第一門課下週才開始，課名是Popular and Global Music，平均一天花聽四個多小時聽Spotify的我抱著高度期待。
第二門課是擠滿交換生的Culture and Society in the Netherlands，教授講話好像崔老尼。
第三門課是Global Memory Practice，討論人們如何重述、評價和操弄重大的歷史事件（例如911恐攻、納粹屠殺猶太人、311大地震）。我第一個被叫起來自介，輪一圈後發現整班三十幾人只有兩個交換生，其餘多半為主修歷史的荷蘭本地學生。想到得分組報告和上台發表，頭很痛。
下了課衝一趟超市，刻意選了熟悉的臭臉收銀員阿姨結帳。我旅行在外許久，她說不定也想念我了。
草草吃了晚餐，衝去萊頓火車站幫M搬行李。
一起去機場的還有M的朋友Jeanne，處理完銀行帳戶和check in手續後，我們三人坐在椅子上相視。Jeanne一直搬食物出來餵食M、M停不住掉眼淚、我一直亂開奇怪的玩笑逗大家開心。
說再見的場合總是胡言亂語的。
目送M進了閘門。
「台灣見！」
不知道真心感謝上帝多少次，謝謝祂讓我和M在這一個時空相遇。
不敢想像若是沒有她在身邊無條件陪伴我走那一段路，現在的我會放逐自己到什麼軟爛的程度。
還好不需要移民就能再見到這女孩。
吃完療癒心靈的巧克力，半暈眩地爬上床。
明天開始就是沒有Melody的日子了。
0206
睡到自然醒，今天確定是被窗外的太陽曬醒的。
才星期二就開始放假，決定宅一天，回電話、回訊息、匯錢、寫行事曆、買課本、狂寫明信片。
煮晚餐時看到了醫療直升機失蹤和花蓮大地震的消息，傳了訊息給好久不見的達恩，想知道蘭嶼的狀況。
0207
醒來覺得好睏。
昨晚夢見地震，我直奔回家抱著妹妹說：「要死也要一起死，不可以把我丟下！！」
到荷蘭至今，從沒受思鄉之苦，但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這大概就是我想家的徵狀。
慶幸這種不存在於意識層次的情緒，還能透過夢境而認知到。
藍到不行的天空在對自己用力地說 "Young lady you must go out today no matter what!"
問了Giuli靠近萊頓的海灘到底在哪，算了算時間跳上公車。很不幸地下錯站，得多走半個小時的路抵達海邊，還好我笨到連日落時間也一併算錯，所以最後剛剛好，什麼都沒錯過。
獨自站在1度的海邊，哼著pure imagination。好久、好久沒有讓雙腳感受沙灘的柔軟了。
興奮感不能久敵寒風，回家煮了一頓大遲到的晚餐，坐在小餐桌前和新室友Yuwa深聊。
這學期大概有很多機會獨自去挖掘在荷蘭的hideouts吧。
0208
出門去圖書館讀書，文本念到一半有人跑來戳我，請我把手機震動關掉，但從頭到尾在擾民的根本不是我！
各種感冒徵狀開始出現，看來昨天跑去吹海風還是太冒進了。
0209
寫了一整天的部落格，不知道自己花那麼多時間寫作到底算是珍惜光陰還是揮霍光陰，雖然張懸說那是同一件事情。
0210
把很難消化的文本硬吞下去了，帶著從倫敦買的茶去Bea家拜訪很久不見的她。
音響放著Joyce Jonathan的第一張專輯，聽她娓娓道來這一年如何完成碩士學位、找到留在荷蘭的工作、簽證準備到手，而這些結果又是站在多少充滿拉扯的十字路口後的決定。每次選擇都像一步不得不前進的賭注，卻在冥冥中感受到有一隻手輕推著你走，這麼一來人生又不太像賭局了。
瘦小的Bea在我眼中是最強壯的。
吃完派和下午茶，我們走去一個在地圖上找不到名字的動物園看鹿。
Bea一直嚷著夏天時有多漂亮、現在看起來多荒蕪，我卻喜歡冬天的陽光灑在枯枝上的樣子。
我偷偷想著，又找到了一個可以躲起來的地方。
0211
宅在家裡讀了整天文本。
在台灣上課時就從來不主動舉手發言，連被嘉銘點到都會顫抖。到了荷蘭之後，必須使用英文進行討論和寫作，缺乏自信的情況更加惡化。
上學期沒有缺過任何一堂課，非強制的加課也乖乖出席。每堂課都錄好錄滿，回去重聽1-2次，覺得重要的段落不斷按暫停和播放，甚至逐字記下。交小論文的部分，也總是在死線前提前寫完，寄回台灣給教英文的爸比過目，反覆討論後才交出最終版本（沒錯我承認這個外掛開很大）。 因為語言能力和背景知識的差異，常坐在教室裡懷疑自己像是誤闖黑森林的小白兔，可是正因為如此，我敢說我比大部分歐洲人花了好幾倍的時間在讀書。
上學期明明也在成績這方面獲得教授的肯定，新的學期開始依然常常覺得自己不夠格在這間大學修課。
Global Memory Practice這門課的指定閱讀比我唸過的任何政治思想都還玄妙（not in a good way）。
雖然討論的是Memory這個議題，卻完全和現代心理學研究的記憶無關。老師說的Memory像是某種歷史學、文學賞析、佛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法的混合體，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
逃避念不完的文本，跳上床、開了夜燈，開始讀從倫敦帶回來的The Perks of Being a Wallflower。
0212
第一次早起做便當去上學。
到荷蘭後初次有早上的課，還是充滿歡樂的Popular and Global Music。
好久沒上到一門讓自己從頭微笑到尾巴的課。
教授是個可愛的加勒比海人，請每個人一人選一首自己喜歡的歌，用YouTube放片段分享給全班同學。我因此順勢偷偷收藏幾個新團和新曲風，開心！
再度被韓國人搭訕，被邀著和一群人去吃午餐。
喜歡這群初來乍到的交換生，卻也深深感受到下半年自己呈現社交疲乏之狀。
整個下午都在努力不要睡著。
看著Memory課的老師的嘴巴不停地動著，努力克制覺得她在bullshit的念頭，最後發現讓靈魂飄移出去比較有用。
轉念一想，決定接下來的修課動機是證明它有多nonsense。在那之前必須好好把文本讀完、好好上課，建立反駁的根基。也是一種學習方向。
回家用Bea給我的沙茶醬炒飯，和室友爽快地大聊一番。
0213
又被曬醒，都快忘記荷蘭陰鬱的樣子了。
今天終於把片單第一欄的《海邊的曼徹斯特》看完。結束後好奇去維基找找資料，原來這部電影說的曼徹斯特根本不在英國而是在美國啊！！！！！
其實早就有線索：
1. 我十天前才拜訪了英國的Manchester，根本沒有海邊。
2. 男主角說從Boston開車過去只要1.5小時
3. 整部電影沒有聽到半句英國腔
我好崩潰。
但這部真的是好片，配樂好聽、對話日常、色調很美、主角不是聖人或超人，近期最推。
Yuwa突然offer要煮日式晚餐，偶爾被豢養是很溫暖的一種感覺。
過了午夜，手機app提醒了自己今天是情人節，以及來到歐洲的第180天。
0214
這一晚睡睡醒醒好多次，起床後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跟Melody說到話。
M回台灣一週了，我還在戒除一有話想說就衝去樓下敲門的習慣。
「阿囉哈～」
感謝網路科技的發達，熟悉又令人安心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
聽我描述開學後的生活，M說我的社交模式也開始像典型的荷蘭人了（安於現狀，無心拓展交友圈）。
今天沒有約會，卻不知道為何執意穿上了連身裙，擦上很少擦的唇膏。
收到Narika的訊息，約在圖書館門口，好久不見的她送給我一袋驚喜的 homemade cup cake。
離開圖書館後，下一個行程是和Jeanne的第一次語言交換。
經過幾次在歐洲各地的城市旅遊後，體會到了解當地語言的重要性。雖然用英文與荷蘭人溝通幾乎零障礙，人們也完全不會因為你不懂荷蘭文而感到不悅（他們甚至不明白我為什麼想學荷蘭文XD），我還是相信要從旁觀者的身份轉變成有一點點洞見的文化觀察者，了解當地語言是非常基本的條件。
偏偏等我假期玩了一輪回來後，萊頓語言中心的課程早就報名額滿。
那天從機場和Melody的朋友Jeanne一起送她過海關後，回家的火車上隨口和Jeanne提起我想學一點荷蘭文的想法，她主動地告訴我她很樂意幫我。
Jeanne的爸媽是法國人，但她從小在荷蘭長大。M在語言交換的活動上認識了Jeanne，因緣際會下我也見過她兩三次。
原本以為她的offer是一種客套，想不到幾天後收到她的訊息： "Tell me when you'd prefer to start doing a bit of Dutch!"
所以很奇異地，換成我和Jeanne坐在咖啡廳裡痛苦地朗讀荷蘭文傳單了。
學Chinese study的她中文非常好，每次聽她罵「靠杯」都覺得實在太可愛了！
Jeanne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容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慢慢和大家分享 。
Lilian傳來訊息約我一起去今晚在Einstein的情人節party，猶豫一番，有七成是因為想見Lilian而答應的。（加上就是這麼剛好不需要換衣服就已經有好好打扮了XD）
打算先回家放後背包，意外發現Yuwa在我的桌上鋪的糖果和卡片。日本女孩真的太浪漫了！
Party進場前有一個小儀式，選擇配戴的手環顏色標示自己的感情狀態：Not Available, Available, Complicated
我當然是選了「我才不要告訴你」——拒絕戴手環。
坦白講，今天明顯處於某種不安的心理狀態，根據Jeanne的說法，可能是許久沒有的Single Awareness作祟（我學了新單字）。
上帝知道我的脆弱，派了這群好朋友在遠方和身邊，情人節變成了不折不扣的姐妹日。
0215
努力克服昨天的晚歸和宿醉，頭昏腦脹地起床打電話，陪在台灣的家人吃年夜飯。
來荷蘭的日子已經過了大半，還是頭一回和全家視訊。
當年大一離家上台北讀書時，剛開始被媽媽要求每天打視訊電話回家，到後來慢慢變成傳訊息或送個貼圖以示「我還活著」，但不論如何，一日沒消沒息是大逆不道的行為。
申請上交換時，媽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我不天天打電話回家就別想去荷蘭（女兒當然是抵死不從，我才不要答應自己確定做不到的事情呢！！！）。
想不到出國之後，媽媽大進化，久久才聯絡一次，真不知道是對我放心還是放棄XD
有次在電話裡向媽媽諮詢對於某件事情的意見。
「妳自己決定。妳那麼遠，我也管不到啦。」媽說。
我才體會到，過去不只是媽媽放不了手，一部份的我其實也離不開在我媽管轄範圍內的安全感。
透過交換這一年達成情感的健康切割，對我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成長吧。
帶爸媽room tour，爸比被我書桌上的啤酒瓶數量嚇了一大跳。
「放心啦我沒有酗酒！很多都是用來醃肉的⋯⋯(which is true)」
我的家人真的好可愛！！！
念不下文本，決定任性地過東+8時區的行程：吃零食、熬夜、重看Sherlock（OMG我好想念倫敦！）
意外接到百年難得的吳姓友人的視訊電話ft.他的可愛表妹，過年真是具有神祕力量的東西。
出門吃不甘寂寞的年夜飯！另外兩位台灣人約在海牙，看見火車上和街上穿紅色的人，我都忍不住猜想他們是不是也要準備過年。
也是想家的症狀吧。
餐桌上聽著Bea和Brandy談論著在荷蘭或台灣發展的各種優劣和策略，發現自己嚴重缺乏職涯意識。
低頭喝著茶，我發現自己有點抗拒了解，似乎是天真地以為拒絕開始思考就永遠不必長大了。
回家路上覺得鼻子好癢，不是被想念過頭，就是蠢蠢欲動的感冒終於要出場了。
0216
是感冒。
試著讀一點書，但還是被社群網站上的台灣朋友狂沖喜氣。索性闔上書，好好完成布達佩斯的遊記。
沐恩帶著大包小包的驚喜出現！（嗚嗚嗚我終於吃到叉燒了）
0217
吃一頓亂煮的早午餐，郭小姐躺回我的床上睡午覺。
自己騎著車去市集買水果和Narika的生日禮物，想不到卻巧遇了她本人（Leiden可以再小一點^_^），趕緊假裝自己只是看天氣晴朗，跑來市區閒晃。
回家路上為了避開紊亂的交通，繞了另一條路，巧遇了一直約不成的Neha! （Leiden可以再小一點^_^）
大大的擁抱先，我家廚櫃還躺著兩包特意留給她的康寶玉米濃湯粉呢。
到家煮了義大利麵給三位女子吃。
好久不見的家蕙終於從台灣帶著各種comfort food再次回到風車之國了。
想起和家蕙到荷蘭的第一天晚上，還清晰記得廚房的氣味、九點下山的太陽、餐桌上的義大利麵和沙發上的兩罐啤酒。
我想我沒有中途回台灣的勇氣。
沐恩回海牙去了，卻再次不小心留了一堆東西在我的冰箱，讓我們有很快必須再見面的理由。
0218
今早要赴Narika的生日約。
匆匆趕出門的代價是在上腳踏車前摔破了要送給她的馬克杯，真心懊惱。
和美美的壽星放鬆地聊天，不太記得是在什麼樣的脈絡下進行了關於未來計畫的談話。
Narika說她一直很欣賞我、覺得我是一個很有智慧、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
欸欸，我是不是很容易給別人這種巨大的錯覺呢？
從Jumbo拎了一手啤酒回家。站在兩個電梯口前，忽然想念起M。
上學期無數次和M佔據著這個空間說話，抱怨天氣和教授、討論哲學和政治、掙扎各種決定、嘗試理解男人這種生物⋯⋯
總是荒謬地站個20分鐘起跳，任憑無數的國際學生對我們邊翻白眼邊說excuse me。聊到腳開始痠之後，有時候跑去對方家繼續賴著，有時不得不依依不捨地說聲明天見。
現在剩我，毫不猶豫地打開通往我的樓層的電梯門。
「我們再約～」
上樓前，腦中突然浮現M燦爛笑著瞇到不見的眼睛。
明天又是課從早十到晚五的星期一。
紹敏，妳可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