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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riter's pictureDeborah Chang

與荷蘭道別前的最後一星期

在歐洲的 347 個日子裡,我沒有一天不寫日記,只可惜還來不及把回憶消化完畢,就把它們通通凍進了台北的車水馬龍裡。最近重新整理起上萬張照片,記憶也隨之解凍,感觸就像校正回歸,需要分期傾訴。

三年了,開啟了職場生活、搬了幾次家,連婚都結下去了,卻死叨念著歐洲。就像對於只愛過一個夏天的情人,仍願為他在夜裡哼歌、再寫五年的詩、演一場沒有觀眾的戲。


本日放映:《在荷蘭的最後一星期》

放映地點:紹敏的記憶殿堂,請自由入場。


 

23 July 2018, 倒數 7 天


鬧鐘響了之後,我沒有賴床。


我和日本室友 Yuwa 剛結束最後一個旅行回到荷蘭,朋友們大多都回到母國了,我們是少數還沒收拾完自己的交換生。


我把室友送的日式甜點當早餐,一邊慢慢打開電腦讀信,處理市政廳寄來的 deregistration 文件。到了中午,用了最後一包從台灣寄來的酸辣湯粉來煮麵。午睡過後,窗外豔陽高照,我決定去 Jumbo 超市散散步,恣意買些愛吃的食物。


回到家,Yuwa 在廚房整理準備轉賣的用品,我也加入了她,一起拍照、標價、上傳到拍賣社團。很多東西就賣兩、三歐,卻要應付許多訊息、喬面交時間,我實在不確定這值不值得費那麼多功夫。


在我的家當中,比較值錢的是 WiFi router、電鍋和烤箱,但最值錢也最不捨的是那台與我如影隨形的紅色腳踏車。今天終於狠下心,把早已拍好的寫真放上網。



一年前,我從一位韓國博士生手中接收了這台車。我其實是它的第三個主人,當時依然要價 80 歐,但因為它相對矮(荷蘭人的腳踏車對亞洲身高很不友善)、又是手煞車(大部分車是腳煞設計,又名 Pedal Bike),我相信根據它的稀缺性,再賣個 50 歐也不過分。果然,馬上湧入許多詢問訊息,有一對印度情侶馬上就來看車,但女生不太滿意,沒有成交。


在荷蘭的最後一個星期一晚上,在許多瑣碎的訊息海中度過。


 

24 July 2018, 倒數 6 天


今天是個大熱天。起床後,我就趕著進市區見下一個買家。對方是個辣妹,個子也很嬌小,我突然意識到——Selling my bike is a game of meeting all the other tiny people in Leiden! 辣妹表示還想多看幾台再決定,而我因為有了把賣車當 RPG 遊戲的想法,也欣然接受了。


我繼續騎著還屬於自己的小紅,到學生中心買了一件 Leiden 帽 T 當紀念品,再騎回和 Yuwa 的小窩,打了通電話給媽媽。我和媽媽說了一些回台灣後的短期計畫,試著解釋我為何不打算在家裡久待。她很平靜地接受,或許早已習慣了這一年來的天高皇帝遠。


這個下午,煮水器和電鍋賣掉了、茶壺被一個瘋狂殺價的大叔帶走了。我拿著掃把和在台灣的 Melody 和 Jeanne 視訊。一年前的我怎麼可能想過,在交換之旅結束時,會有兩個在荷蘭認識的摯友在台灣等著替我接機。


掛了視訊電話,我把貼在書桌前的照片和明信片一一收拾下來。即便手邊還有很多雜事要處理,我仍准了自己花時間一張張仔細讀過。


原來思念的重量一直被低估了,這些紙疊起來認真很重!



傍晚時,一個很有氣質的中國男子來看車,他說他準備把老婆接過來荷蘭生活,車是要給另一半的。他仔細打量著小紅,喃喃自語著「這個要修、那個要換」,又在草皮上騎了一圈,最後沒有猶豫地掏出了 50 歐給我。交易過程很愉快,或許愉快過頭了,我上樓後才發現自己忘了把鑰匙給對方,又匆匆下樓。


就這樣,我和小紅說了再見,它繼續成為了另一個亞洲人在荷蘭奮鬥的忠實夥伴。


今天和 Yuwa 約好一起去 Leiden 各處拍「畢業照」。當我洗好澡、重新整頓好自己後,已屆晚上八點,炎炎烈日也轉為適合拍人像的柔光燈了。






學校、市政廳、商業街、碉堡、教堂,我們隨意走在熟悉的巷弄,心動的感覺絲毫未減。How can anybody get used to this view? 我們厚顏無恥地大開觀光客模式,拍到累了就坐在運河邊吃冰淇淋,兩個人都很難想到有什麼能比此刻還要幸福。


22:30 左右,太陽不甘願地沈下,天空卻升起了一幕叫人忘返的深藍色。Yuwa 騎著她的腳踏車回去了,而我決定花 30 分鐘慢慢步行回家。散步一直是件浪漫的事,即便在路上又遇到對自己亂開玩笑的陌生男子,妳已經學會了如何不讓他毀掉妳的浪漫。這就是歐洲。




 

25 July 2018, 倒數 5 天


鬧鐘響起,想當初花了多久時間才適應這張小床,現在已經變成全世界最好睡的床了。


繼續收行李的大業,我把旅行的紀念品通通攤在地上,依照來源地擺了一張自己的歐洲地圖,發現有些很喜歡的地方,別說是買紀念品了,連一張票根都沒有留下。



近日歐洲熱浪來襲,外頭酷熱,但今天是我最後一次逛農夫市集的機會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市集看到草莓價格,還有用 Debit card 結帳時的驚奇感,一切仍如此可愛。


我在市集買了最愛的 Herring Fish 和 Tony's 巧克力、在法式烘焙店買了 Baguette、晃去以前很喜歡跟 Jeanne 一起逛的 Coffee Company 和 Mayflower Bookstore,最後在 Breestraat 上等到回家的公車,一手捧著滿滿戰利品,一手錄下車窗外的所有景色。



天氣熱得叫人食慾低落,我隨便把冰箱裡的馬鈴薯泥拿出來配法棍啃一啃,又向 Yuwa 借了她的 Pedal Bike 準備去植物園赴約。第一次騎別人的腳踏車,雖然很不習慣腳煞(在平交道差點摔傷),我驚覺原來一台正常的腳踏車是如此安靜、順暢、快速。原來,我的腳踏車確實早該修理,過去一年根本像是在健身房踩飛輪吧!


Lilian 是我在荷蘭認識的第一個荷蘭人,曾是一起跑趴、過節的好夥伴。有段時間沒見了,我以為再見時難免彆扭,話題卻一個接一個。我們悠閒地在草地上喝 Cava,道別前,她說想為我禱告,給了我一個好紮實的擁抱。我知道保持聯絡不容易,但我確定自己會記住她燦爛、自信的笑。



擔心回程行李超重,今晚我向家蕙借了體重機來,順便秤秤自己。這一年肥了 3.5 kg,很可以啦!


 

26 July 2018, 倒數 4 天


今天的打包重點是衣服和鞋子。落腳荷蘭後,我一直很清楚自己能帶走的東西很有限,因此特別節制於這方面的物慾,但衣櫃還是默默地累積了不少新朋友。我想盡可能帶回台灣,卻不願花額外的運費;不然就轉賣吧,但用如此低廉的價格背叛他們,我也是很難受。


剛好有個中國網友來訊,說很喜歡我的穿衣風格,願意接收我正在考慮轉賣的衣服和鞋子。我想,它們會有個好主人,決定斷捨離,通通包起來帶去面交。


或許我真的賣得太便宜了,一到火車站的星巴克,中國女孩就急著請我喝咖啡,還叫我灣灣美女(雖然我真心不懂為什麼要在 33 度的大熱天喝熱咖啡,還選了一個曬太陽的位置)。我問她為什麼會來荷蘭,她說得不太清楚,但大意是想看看更多元的世界,只是荷蘭對中國人的移民政策也越來越嚴苛了。



告別了中國女孩,我獨自搭火車往海牙的市立美術館,在車上順便處理火車票券的退約事宜。第一次撥打 NS 的客服,我和一個男子反覆說明了自己的狀況,他卻遲遲無法聽懂我的處境,幾陣尷尬後,我們一起在電話裡放聲大笑,最後他很不好意思地把電話轉給了另一個客服人員。這回總算撥雲見日,對方還貼心詢問我在荷蘭的適應狀況,最後說了聲 safe flight,希望有天我會再回來。


我真的會很想念這些 ㄎㄧㄤ 到炸卻很友善的荷蘭人。



海牙美術館直接榮登我在荷蘭最喜歡的美術館。展品包含家具、Delft 瓷器、蒙德里安的系列作品、Scheveningen 海景特輯⋯⋯,從聞名世界的畫家、當代藝術到地方性的創作,都收納在這個不太起眼的兩層建築物中。


算不清楚這是第幾次 Leiden、海牙來回了,這次沐恩不在,以這座美術館做為跟海牙道別的儀式,是完美的結尾。






回到家,我收到前男友傳來的訊息,於是一邊拆著文本的訂書針,一邊和他講起電話。那天的日記裡是這樣寫的:「我感覺自己不用再刻意鎮定了,聊工作、生活、電影、白人男子霸權⋯⋯,真的就像一般朋友那樣。」


What did I know? 前男友在兩年後變成老公了。

 

27 July 2018, 倒數 3 天


總算確定了行李的狀況,決定要把部分家當寄回去。即便一箱要花上將近 60 歐,我還是堅持把那些重得要命的課本帶走。除此之外,這一年來從世界各地寄來的信和明信片,最後也被我封進箱子裡,一起寄回台灣,挺荒謬的。


我和 Yuwa 把箱子放在腳踏車的後座上,在烈日下合力推往最近的郵局。



下午,我到了學校圖書館把機票印出來。我一直很喜歡圖書館的味道,但習慣的角落少了 Jeanne 的身影,自習室就也少了一點溫度。


臨走前,我看到上學期那堂 History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的紐約教授迎面走來,我想說點什麼,最後卻只是默默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一如往常地曬傷,一如往常地舉手投足都散發熱情。


最後一次使用學生證進出圖書館。我是真心謝謝 Leiden University 給我的這個機會。



今天和來自英國的 Alice 約在 Anne&Max 喝咖啡,原本幻想著有冷氣可吹,卻連台電扇都沒有。這一年認識了很多(自命不凡)的英國人,Alice 絕對是裡面最可愛、最溫柔的一個,我們的人生哲學很相近,聊天時我經常在內心大喊 exactly!,就是相見恨晚。


我快樂地把剩下的英鎊通通給了 Alice,我們一起去逛紀念品店,最後在 Haarlemmerstraat 的起點道別,說好要用老派的方式 write to each other,and we did.



回家前,順道去了 VVV(旅遊服務中心)要了一張全市地圖,也到火車站取消了自動 top-up 的服務。到家之後,草草吃了晚餐,又忙著洗衣服、清垃圾,這時巧遇了家蕙和外婆在夕陽下散步。


望著她們並肩而行的畫面,我偷偷許了願,希望我的家人有天也能來訪,和我一起分享眼前這片醉心的風景。


 

28 July 2018, 倒數 2 天


前一晚熱得難以入眠,加上各種思緒不斷在腦袋奔馳,我半夜一度起身到廚房開窗,坐著聽了一會兒海鷗的叫聲,才又強迫自己回去躺好。


今天和政治系的學姐 Bea 約在遙遠的北方大城 Groningen。2.5 小時的車程應該是近日最長的空白了,我被迫發呆、寫文章、看著外頭濕淋淋的景色,真正不捨的感覺終於襲來了。


找到 Bea 和她的友人,我們一起散步到市區,經過護城河、博物館、魚市,去了幾個修道院和教堂,最後依照慣例登上了全市最高的鐘塔。一別前幾天的酷熱,今天颳起了風雨,或許是上帝的美意,在我臨走前賞了我一場想念的荷蘭雨。



站在離別的月台上,我不知道何時會再見到 Bea。一路聽她從屏東打拚上台北、再獨自到荷蘭生根的各種故事,我真心崇拜她,更希望她能因為自己的堅決而快樂。



睡前泡了一杯定神的茶,盯著倒數的天數,我不覺得自己能做好回家的準備,但就跟來時一樣,當初也沒有做好離開的準備。


剛到荷蘭的第一天,我就燒壞了電鍋和吹風機,也曾經因為害怕迷路而不敢自己出門,甚至傻傻地問過朋友:為什麼這裡到處都掛法國國旗 XDDDD


但現在,不都好好的嗎?


我最喜歡的電影裡有段話,我現在才終於體會到它的意涵:


"There are infinite numbers between 0 and 1. There's .1 and .12 and .112 and an infinite collection of others. Of course, there is a bigger infinite set of numbers between 0 and 2, or between 0 and a million. Some infinities are bigger than other infinities."


真正觸動心底的一段關係或時光,帶來的感受正是 infinity。


Some infinities are bigger than other infinities. How I wish I had more days in this little watery country, but I'm eternally grateful for this amazing year.



 

29 July 2018, 倒數 1 天


我決定讓自己賴床。去揮霍和珍惜是同一回事,張懸說的。


最後一天,我和 Yuwa 也進入了最後階段的收拾——廚房和冰箱。丟掉發霉的醬料罐、翻出了前室友琳萍留下的高級香料、用不完的沖泡包和麵條⋯⋯,零零總總清出了 6 箱物品,我們決定放在公寓 1 樓,讓有需要的人自由拿取。


接著進入洗廚房、刷浴室的階段。看著 Yuwa 井井有條地刷著電磁爐,我好慶幸我的室友是這位能幹的日本小姐。最後,我把累積了一年的啤酒瓶和電池帶出去回收,基本上也完工了。


重新坐回書桌前,我開始下筆寫要給 Yuwa 的卡片,在一個 Lousy cocktail party 上認識的日本女孩,最後成為我的好朋友、好室友、好旅伴,也是此時此刻我最捨不得的人,Thank God 至少她也會回到亞洲。



房間清空了,最後一封離別卡寫完了,我和 Yuwa 最後一次坐上往市區的公車,和 Risa 在 Leiden 最老牌的 Pancake 餐廳碰面。最後的晚餐,我們點了最甜的 Pancake 和最喜歡的啤酒,然後在飯後一起進行最後一次的市區漫步。





走到哪裡,都是回憶、都有想念的人,身旁的兩個日本女孩很貼心,完全放任明天就要起飛的我盡情講著沒有脈絡的故事:


「這是我和 Narika 去過的 Chocolate Company。」

「這是我有次把腳踏車輪胎的氣放光,打電話請 Melody 救我的小巷子。」

「這是我和家蕙第一次吃薯條的 La Fresh,我把薯條講成 French Fries,馬上被糾正。」

⋯⋯


又一起走了一回兒,我決定給自己一點 Private time。


星期天晚上的街道很安靜。耳機裡放著 INDIANS 的 Oblivion,氣溫是攝氏 21 度,微風很剛好,適合再次和這座城市告白。


「我會記得那個和 Lilian 一起看煙火的公園。」

「我會記得 Breestraat 直直的路和鮮豔的花。」

「我會記得每次都把腳踏車停在 The Sting 或 Hudson Bay 的對面,然後去寄明信片、逛市集、逛書店。」


我繞回學校,走在連接圖書館和人文學院 Lipsius 的那座橋上。所有情緒瞬間溢上眼眶。這座橋我已經走過了一百遍,今晚仍要駐足於此,始終如一、滿懷感激地默念著:You are so lucky to be here.



我沿著上學的路走回家,經過一個酒吧時再次被注目禮伺候,又聽到了幾聲擾人的「你好」。沒關係,我跟自己說,過了明天,這些凝視就會停止了。


最後一次回到家,本該是個感傷的夜晚,卻因為廚房闖入了一隻大蛾,我和 Yuwa 頓時捲入了一場慌張的大戰。人類在尖叫和髒話過後取得勝利,Yuwa 也拿出了她珍藏半年多的專屬海尼根。


當我們在酒精中回味這一年的酸甜苦辣之際,一封封含有「safe flight」的訊息開始跳出了。


是啊,我要回家了,今晚希望能一覺好眠,不好眠也沒關係,我可以看最後一次在 Smaragdlaan 的日出。



 

30 July 2018, 倒數 0 天


很遺憾地,從這一天開始,我就沒有再寫日記了。


依稀記得當天起了個大清早,下樓回收了枕頭和棉被。Yuwa 送我到機場,我秤完行李後還偷偷去超市買了一大罐 mint candy,外加兩隻米飛兔送妹妹。登機前,和 Melody、Jeanne 說了一點話,便上了充滿台灣同胞的中華航空。


窗外的水鄉澤國越來越小、離我越來越遠,雖然臉上有淚,但心裡是沒有遺憾的。



13 個小時後,機艙裡的乘客紛紛拉開了遮陽板,我睜開疲憊的雙眼,另一片綠色大地映入眼簾。


「那是淡水河嗎?那是山?是我想念的山嗎!!欸原來台灣也真的很美啊!」我的內心澎湃萬千,不過幾分鐘後,心情就有些不同了。這次亮的刺眼的是水塔,綠的是鐵皮屋。


是啊,這就是我的狗窩了,最在意的人和土地,仍舊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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